玄武街,明府。
偌大的街市仅有明家一户府邸,古朴厚重的大门被傅灵蕴敲得胡乱作响。
“你找谁?”守门的护卫见状面色不善,又对眼前身材娇小的女子有几分好奇,“可有拜贴?”
明府之所以独坐朱雀街,全因明川凶名在外。任谁都不想与他惹上关系,毕竟与他有关的人全都有死无生。
上赶着来找事儿的,傅灵蕴是多年来头一个。
她背着把破旧的白伞,淡淡地说:“我来找明大人的,没有拜贴。”
许是见她眸光澄清,年岁也小,那护卫好心告诫道:“趁着我们大人不在家,你赶紧走,别不知好歹跑了找死。”
哪只灵蕴偏生不走,还大言不惭地说:“我走了你家大人怕是会有麻烦。”
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惹得几人哄堂大笑,“我家大人不找别人麻烦就不错了,谁还敢惹上他。”
傅灵蕴向里指了指,众人回头看去不明所以。
只有她能看得见,整个明府早已被冤魂的怨气占据。
都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明川身上的戾气太重,鬼魂不敢近身。于是那些人死在他刀下的鬼,便将怨气转移到他身边的人。
“上的山多终遇虎,你又怎知你家大人不会有麻烦?”
傅灵蕴懒得继续同他解释,撩起裙摆就在石狮旁坐下。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时,一匹骠骑铁马停在傅灵蕴面前。
“那你说说,我有什么麻烦。”
傅灵蕴费力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凛如冰霜的眼。
他的眼神冷冽死寂,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到生气。
明川摩挲着腰间胯刀,仿佛下一瞬就会拔刀要了她的命。
傅灵蕴登时眉头一紧,他身上应是常年死气缠绕,全靠他自身盛极的阳火抵挡。
生灵死魂绞缠不休,更增添了他身上的狠厉。
饶是她不惧生死,也不禁打了个冷颤,“麻烦的不是你,而是这座宅邸。”
她直起身,右手掐了个诀,对上明川的眉目间。
刚要念口诀,右手就被明川用刀背打开,“故弄玄虚的术士,也敢在本官面前班门弄斧。”
傅灵蕴毫不畏惧,继续坦然问道:“府里近年是不是总有人莫名暴毙?”
明川嗤了一声,“是又如何?死了不就死了,哪家府里不会死几个下人。”
傅灵蕴叹息,“暴毙而亡的生魂得不到解脱,到最后折的是你的福。”
“被莫须有的东西左右才是笑话。”他孑然一身,无所惧也无所求。
傅灵蕴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晦暗,双目无光,眉脚处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显然是短寿之相。
人若命薄,必有先兆,福浅之人命也短,而欲察神奇,先睹目睛。
也就是说,观人先察眼,眼睛是人心的显照。
傅灵蕴看他的第一眼,便被眼中的死寂给瘆到。
鲜少有活人像他一般,毫无生机。
“你心存死志,时日无多。”傅灵蕴叹息一声,转而又问:“难道明大人真的以为当年他是自杀?明大人不想找到真相吗?”
“你究竟是谁?都知道些什么!”明川眼神变得狠厉,紧紧掐住傅灵蕴的脖颈。
傅灵蕴动弹不得,整张脸瞬间涨的发紫。
她艰难地想掰开明川的手,“我,我不知道,但是我能帮你。”
闻言,那双差点要了她命的手缓缓松开。
傅灵蕴靠着狮像缓了好一会儿,摸着脖颈接着说:“我敢孤身来找你,便是有十足的底气。”
临出门前,她曾起了一卦。
“山水蒙,艮为山,坎为泉,山上有险,山下出泉。你必定是被蒙骗其中困顿不前,加上我曾听闻十七年前你父亲自伐,还毁了祠堂,便从中猜出一二。”
十七年前,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夜,明家百年家业险些毁于一旦。
众人救下火时,在祠堂发现一具残骸。
后来仵作来了才知,原来明川的父亲自刎而亡,临死前还点了一把火。
有人说,他父亲贪墨军饷,累得边关十六州接连战败,害死无数将士,所以畏罪自杀。
对此明川根本不信,可他找寻多年毫无线索,只能背着一世骂名苟延残喘。
在听到傅灵蕴的话时,他忽然又看到了希望,“你的意思是说,死因有蹊跷?”
他将信将疑地打量傅灵蕴,难得正眼瞧了眼她。
少女的眸子还蓄着半滴泪,正同他对视,瞪着一双水淋淋的杏眼无声控诉着他的恶行。
明川心道,眼下已是绝境了,若真如她所说,也不妨一试。
他将缰绳递给护卫,“那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傅灵蕴莞尔一笑,“我只想要你院里一朵芍药花。”
明川脚步一顿,像看傻子似的看她,“就这么简单?”
傅灵蕴本想答是,又想到关在牢里的傅承,转口又添了一句,“还有一事,放了我爹。”
明川冷哼,“本官从不会轻易抓人,况且,在我府中就没有走后门的说法,”
傅灵蕴无所谓地哦了一声,“不放也没事儿,反正有没有爹都一个样。”
当晚傅灵蕴在明府住下,明川还算客气,给她找的院落虽然不大,但干净齐整,甚至还派了几个丫头伺候,还允诺她,要什么样的花自个儿去挑。
眼看快到子时,傅灵蕴背着伞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丫鬟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姑娘,夜深了,您是要去哪儿?”
傅灵蕴闭着眼胡诌,“我认床,睡不着,想去花园散散心。”
小丫鬟也没的多加阻拦,原来明川早有吩咐过,不用对她有任何限制,即使是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举措。反正人已经在府里了,就算神仙来了也飞不出去。
所以丫鬟们这才对她子时背着破伞,夜游花园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子时的花园里见不着一个人影,夏夜的晚风还带着一丝凉意,园子外偶尔传来侍卫的脚步声,惊得野猫怪叫。
院落正中央,姹紫嫣红的牡丹挤在一堆开得正艳。
傅灵蕴撑开伞,“就是这儿?”她绕着花园不紧不慢走了一圈,小声嘀咕着,“没想到明大人如此雅兴,还嗜好种花。”
伞精畏畏缩缩地跟在她身后,“听闻是明大人的母亲生前种的,不过大师,白芍她好像不在。”
傅灵蕴也察觉到了,面对危害人间的妖怪她从不心慈手软,直接从袖中取出紫色的符纸,然后稳住心神,咬破指尖在纸上飞快画着。
她画的是紫符需要极高的道行,一般术士顶多画的是黄符,效力明显不是一个层次。
伞精看的瞠目结舌,在心里又一次庆幸自己能从傅灵蕴手里活下来。
霎时,院子里狂风大作,傅灵蕴丝毫不慌,取出罗盘对准前方寻找对方的位置,哪只指针疯狂摇摆不定。
她大喝一声,“敕!”
指针终于停在艮位。
傅灵蕴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桃木剑,大步上前想直接逼白芍现身,可走到跟前,却突然被一道结界拦住,整个人不由地推了两三尺,半只手臂隔着衣服被阴火灼伤。
她怒极,多年修行从未遇到如此难缠的鬼怪,一时轻敌竟让对方伤了自己。
眼下一场恶战避无可避,傅灵蕴想要起坛作法已经迟了。
起坛是捉妖的常见手法之一,又分明坛与夜坛,事前更需向诸天神佛敬香。开坛的术士还得净衣净身净口,更重要的是八卦袍必不可少,这是术士的象征,就和将军上阵杀敌会穿戴盔甲是一个道理。
忽然,一道阴风趁傅灵蕴恍神之时,迅速朝她面门打来。
傅灵蕴一个侧翻险险避过,“既然你不知死活,那我不客气!”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墨斗线,身法轻灵地穿梭在树干之间。
墨斗线本出自鲁班术,是丈量房屋所用。又因它身上与生俱来的中正之气,寻常人家会用了镇宅辟邪。
在民间也有家中无人,墨斗封门的说法。
到了术士手里,墨斗线用黑狗血泡过,就成了驱邪摄鬼的发物。
方寸白芍的攻击恰好暴露了它的所在,被傅灵蕴以墨斗封住。
紧接着金光一闪,墨斗线上包裹着一层金光,显出一面八卦镜,直直朝艮位涌去。
白芍被八卦镜压得死死的,毫无招架之力。
“曲曲花妖也敢在此作祟,今天我便替天行道收了你。”
白芍显形,是个女子模样,看上去与寻常女子并无区别。
“技不如人我认输,但我绝不认命!”白芍凄厉嘶吼着。
傅灵蕴冷哼,唤伞精近前来,“命由己造,你唆使旁人替你行凶,害人性命。如今败在我手自寻死路,还敢叫不服。”
白芍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盯着她,“是我又如何?我杀的本就是该死之人!”
傅灵蕴不答反问道:“生死是天定,岂容你插手。”她想到傅夫人昨日所说,灵倾向来与人为善, “况且傅灵倾只是内宅女子,你久居明府,为何要害她?”
白芍受了重伤,声音低哑凄厉, “傅承身为太府寺卿,中饱私囊,害了多少性命。傅府的一砖一瓦都是血肉堆砌的,我杀不了傅程,那就杀她女儿。”
傅灵蕴心中大骇,她常年未归,更不知府里情况,难道真如白芍所说,傅承真是为官不检。她又想到明川亲自去傅家提人,莫非其中还有隐情。
她思虑片刻,解了墨斗线,“待我查明真相再做打算,但你害人已是事实,我不能轻易放了你。”
她将白芍逼出原形,直接连根摘下,放进瓷瓶中带了回去。
伞精呆呆的看着,瑟缩着问道:“大师要将她收了吗?”
收妖和降妖是有区别的,前者亦算是渡化,后者则是毁精灭元,再无生机。
傅灵蕴略一摇头,还有许多事需要应证,等明日见了明川问个清楚再说。
…………
另一边,明府书房。
“大人,不好了!”菩叶快步走到书房外,见了里面还点着灯,推开门向明川作了一揖,“属下路过花园时看到傅......傅姑娘上跳下窜,手里还拿着把桃木剑,神神叨叨的。”
“随她。”人是他带回来的,随她怎么折腾。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傅灵蕴不过是被家族遗弃的孤女,他更不信她能懂什么玄门道法。
今日给她几分薄面纯粹是看在她最后说的那番话,若是她当真从哪儿得到消息,能助他找到真相便也罢了。
可若是敢哄骗他……
明川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让你调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菩叶不自禁缩了缩脖子,立刻回话道:“大人,查到了。”
他掏出一本册子摆在桌案上,“傅姑娘生母去世后,一直住在蜀州,其祖父是前朝司天监……”
“说点有用的。”明川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傅灵蕴的背景他早一清二楚。
任金吾卫上将军的五年时间里,满长安上到宫廷豪爵,下到民间富户,没有他不知道的消息。
菩叶跟了他多年,深知他的脾性,立刻从卷宗低部抽出一张纸来。
“傅灵蕴曾拜过一位跛腿道人为师,法号叫玄真,所有人只知玄真习的是龙门法脉,行踪不定极为神秘。奇的是,前朝国师与玄真师出同门,二十年前失踪后不久……”
菩叶喉间滚动,偷偷瞥了眼明川的脸色继续说道:“不久后明府便出事了。”
明川眉头紧拧,“这么说傅灵蕴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
国师的失踪和玄真的出现似乎隐藏着秘密,虽然没有明确的线索能将二者和灭门案串联起来,但他浮沉宦海多年,隐隐洞察到异样。
他有预感,打开埋藏当年真相的钥匙一定在傅灵蕴身上。
明川手里把玩着玉珏,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着桌面,“我暗查傅家数月,明面上还参了他几本。明里暗里都在针对他,傅承走怎会没收到风声。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傅灵蕴回来,老狐狸打的什么算盘。”
菩叶也觉得奇怪,“傅承对外说,怕长女无人照应才接回长安,而且此女也已及笄,当是留在双亲身边寻个良人。”
明川冷哼,“你信?不闻不问十余年,想必傅承早已忘了还有个女儿。”
到底跟了明川多年,菩叶摇头,“不信,傅承老奸巨猾,虽不知他安的什么心,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傅姑娘?”
明川目光渐远,脑中浮现出傅灵蕴那双清澈的眼,还有她坐在石狮旁纤细的身影。
“明日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