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路上都没见到活物。这不正常。”白鹿浔说。
他们进来时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一进到雨林深处,高大的乔木如伞般层层叠叠把剩下的那点微光遮的干干净净,脚下深深浅浅的松软落叶充满未知的恐惧。
手电筒发出的光线射进薄雾像是被巨兽吞入口中,不见一点效果。
更诡异的是,周遭一片寂静。
没有虫鸣,没有蛇影,只有他们踩在落叶上骤然炸响的咔嚓声。
“我们已经走了一小时整。”恺撒看了看腕上的表。
“是龙文。”他闭眼回忆,“还记得雨林入口处的界碑吗?那双翡翠眼,里面的佛像破成那样了,翡翠也该蒙上灰才对。能保存的那样完好,要么是每天都有人去擦拭,要么是炼金效果。而且在那种肮脏的环境下见到精美的雕像我们竟然不觉得奇怪。”
白鹿浔心想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不是次代种的排场吗?遗迹是家,那雨林就是它家后花园,给自己后花园门口立个碑怎么了,合情合理。
第一节课教授就强调要真正了解龙族,必须代入他们的思维,进一步再去解释他们的行为,不要把他们看成电影里的蜥蜴。
果然成绩的C没给错,别说蜥蜴了,高贵的次代种在她心里和个撒尿圈地的狗没什么差别。不过话说回来,白鹿浔对待万事万物都有种奇异的包容,一种大爱、大德,她将自己与全天下人类放在一起,架在万物之灵长的高台上,除此之外的,不分你我,在她眼里都是平等的,包括龙族。
白鹿浔甩甩头丢掉脑海里的次代种和狗,顺着恺撒提出的思路做出假设:“所以翡翠是启动的介质或者核心。”
“目的是防止外人误入。”恺撒再睁眼时,燃起了黄金瞳,像幽暗的房间突然开灯,亮澄澄的,把白鹿浔吓了一跳,赶紧闭眼睁眼跟着“开灯”。
混血种在情绪激动,龙血沸腾时黄金瞳会作为显性特征出现,给予威慑。龙血比例高的混血种能主动控制开启,但龙血比例超过一定限度将自动开启无法关闭。白鹿浔是第一次意识清醒状态下主动打开,这种感觉很奇妙,她觉得自己好像戴上了不合适的散光隐形眼镜,眼前一片模糊就算了,左右眼看到的东西还不一样。
不会开眼就是要瞎吧?和写轮眼一个德行?!白鹿浔内心有点慌张,要不是情况不允许,她真想坐下来和恺撒交流交流黄金瞳使用感想。
白鹿浔慢慢挪到树干边靠着,问正在查看周围线索的恺撒:“所以是龙类做的?”
恺撒一愣,“有可能,但我猜是村庄里的人。我看到过树上有奇异的线条,不像是龙类的划痕。但现在想不起来了……”他记得看到过,但仔细回忆就发现记忆蒙上了雾,他无法确定在何时何地看到过,也没法把它描述出来。
见恺撒冥思苦想,白鹿浔心想自己也不能干站着,眼睛看不清那就摸一摸吧。俗话说的好,上帝关上门就会打开窗,视觉不行触觉就会灵敏。她转身举起双臂,手顺着树干一寸寸滑下,指腹擦过粗粝的硬木细细感受纹路。
“咦……”她感觉到有一丝不同,弯腰凑近了,眯着眼使劲瞧,树干上刻着毫无规则的流畅线条,它们交叠缠绕,那么繁复却是一笔勾勒。其实白鹿浔的双眼仍没有看清楚,但这些线条就像出现在她脑子里一样深刻,清晰,她一下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恺撒!在这里,你说的龙文!”她朝后面喊道。
恺撒走过来,蹲下,出乎意料的,他也是眯着眼凑近了看,用手摸。
嗯?看着这熟悉的神态,白鹿浔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是不是也看不清?”她冷不丁发问。
恺撒抓住关键字,“你也看不清?那可能是龙血沸腾后炼金阵的效果减退,黄金瞳只是外显症状。”
白鹿浔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恺撒比她还会装模作样,看他刚刚宛如福尔摩斯在世的样子,仿佛只差个聚光灯就能破案了,完全看不出一点在幽暗密林瞎眼的不安。
“呼,大家一样就好。我以为我要瞎了,关又关不掉,只能靠边站了。”
“我以为你累了。”恺撒说,“要休息下吗?”
白鹿浔摇头,拒绝了他的体贴,问道:“现在的问题是要解决炼金阵对吗?”
恺撒点头,“镰鼬在这不起作用,四周有屏障,我带的路其实是乱走的。”
“?”白鹿浔震惊,乱走竟然还能昂首阔步,说出来的语气也如此坦然。贵公子果然不是一般生物。
“试错法。”恺撒摊手,“失败了也无所谓,不影响大局。”
白鹿浔点头,“好吧,看我的,我要加buff了。”
“哦,需要我做什么吗?”恺撒很好奇她的言灵,兴致勃勃想要帮忙。
“没什么吧……大概就是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淡定。”白鹿浔走远几步,开始低声吟诵,音调渐高,节奏平缓,如祭祀歌咏般带着玄妙的韵味。
恺撒见她吟诵完毕,缓缓睁开眼睛,朝他走来。谁也没看到地上的滑腻蛇蜕,白鹿浔一脚踩上,身体向后仰,脚往后退,脚踝撞到了倒在地上的断木。
“啊!”
她彻底失去平衡,向后仰倒,手拼命想握住什么东西,无果,她滚下潜藏的陡坡。
“阿芙洛!”意外发生的太快,恺撒冲过去看到的只有晃动的绿藤。
“见鬼的幸运!”恺撒骂了一声,捡起放在地上的手电筒,跟着滑了下去。
滑到坡底后,恺撒发现了躺在地上的白鹿浔,她掉在了一堆落叶中,没有明显外伤。只有手臂因为滚下来的时候撞到了一块刻着龙文的石碑而有点淤青。石碑被撞,导致炼金阵的连续性遭到破坏,恺撒半途中就发现视力恢复了,“镰鼬”也重获自由。
黑暗的环境不再是他的阻碍,镰鼬为他带来风中的讯息,他听到白鹿浔的呼吸因为极速的坠落滚动略微起伏,好似惊魂未定。
白鹿浔掉下来的时候,听到了恺撒的喊声,她尚且有心思吐槽自己,这言灵效果别说恺撒震惊了,她都震惊,要是下边是蛇坑或者虫巢,那她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尤其死因是自己言灵,这种理由说出去能丢脸丢到太平洋另一边,被打成反面教材写入课本反复鞭尸,成为每一个新生的入学教育素材。
现在她看到眼前恺撒伸来的手,后知后觉他们离开了炼金阵。
“谢谢。”
恺撒感受到从手心传来的拉力,手握紧把她拉起,“能活动吗?”
白鹿浔点头,觉得不能在搭档面前表现出一副对言灵没把握的样子,她镇定道:“没事,我心里有数。”
恺撒心想从呼吸心跳上听着不像是有数啊,难道每次用言灵都要发生点意外?但他礼貌地没有继续问。
白鹿浔帮着把恺撒衣服后面的落叶尘土拍了拍,他比她惨点,一路下来没少被石头树枝划拉,衬衫质量不错,仅有一点脱线,但交错着土痕。这令恺撒很惆怅。
“算了,习惯就好。”
恺撒没想到他也有说出“习惯就好”的一天,加图索的少爷从不将就,踏上缅甸的土地后,一直在将就。
他微笑踢了一脚后面的土坡,算作发泄。
“哈哈哈哈哈习惯就好!”白鹿浔同样灰头土脸地笑了。
等两人站定一看,赫然发现穿过一条小水沟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最高的哨塔是空的,无人守卫。顶部的两个白炽灯一闪一闪,显然是电路不稳。其实在这鬼地方能通上电,已经足够令人惊叹了,和外面雨林的幽暗形成鲜明对比。
眼前的村子严格来讲,不是个村子,是个整体的建筑群,四面用竹竿和石块建立起防护栏,缠上铁丝,上端竖立尖刺。他们肯定有特殊的方法驱赶动物,防护栏朝外的那一面上没有黏液,爪痕或是咬痕,仅有些浸润腐败的自然遗留。
恺撒注意到,村子有些歪斜。
“这和资料描述的不一样。”恺撒弯腰小声说道。他在戒备,因为按理来说不会无人守卫,村子的存在对于学院和部落来说都有重要的意义,它是矛盾的缓和带,也是规则的漏洞。阿图部落的人拒绝联系外界,他们把龙类当成神一样供奉,把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命令当成神谕。这里是神谕所言之地最远的边界,阿图会定期来进行物资交换。
可能是混乱吸引混乱,慢慢在此聚集起了些投机者,亡命之徒,混血种。
它就像一座火山。沉眠时,人们在火山口泡着温泉,肆意谈笑,忘却脚下的岩石层下奔涌着来自地心最炙热的火焰。它可能会永远沉睡如同死亡,或者,淹没世界。
白鹿浔轻轻点头,凑近了恺撒的耳畔,也小声道:“地震。”
两字足矣。
恺撒想起这几天他们一路上经历的地震。
根据诺玛提供的资料,近期会有频繁的程度不等的地震,是造成信号及通讯不良最主要的原因。所以恺撒也非常谨慎,盯着不爱看书的白鹿浔把地震指南背了下来,随时抽查。
好几次他因为镰鼬感受到微震,白鹿浔却完全没有感觉,她小心眼似的嘲笑他胆子小。后来知道他言灵了,又调侃他是雷达,自己是幸运符。那时候他还不懂幸运符是代指她的言灵,但仍然对说出冒犯比喻的她感到可爱。
“我们都是挂件。”她比了两根手指,晃着脚,像月桂树枝上的鸟儿那般快乐。
就在恺撒习惯于无视夜间那些轻微震动时,地震来了。那时,恺撒睡好了上半夜,正在守下半夜,镰鼬带回地壳剧烈运动的讯息。判断出室内不一定安全后,他猛然睁开眼。
时间快来不及了,先撤,等震动停了再回来拿装备。
他抱起床上的白鹿浔从窗户翻了出去。
她被颠簸和风感惊醒,半梦半醒间发现自己靠在他怀里,周围景色变幻,只轻声问了句,我还能睡么?
恺撒想了想,震级约为4,距离震中心较远,烈度应该不高,他可以用镰鼬找到安全的地方躲避。最重要的是她应该得到充足的睡眠。
所以他说没事,你睡吧。
她迷迷糊糊说了几句语序颠倒的勉励话,大概是真厉害,加油,我相信你。说完就安心闭上了眼,找到舒服的姿势再次入睡,也不知道她怎么能在摇晃中睡得那么快,那么沉,是真的累了吧,每天赶路却只能睡三小时。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恺撒哭笑不得,紧了紧怀抱。
“好梦。”
镰鼬的范围还不够广,但恺撒依稀能察觉震源在东方,也就是坐标上位于雨林深处的次代种陵寝的位置。距离震源越近,地表受到的损害越重。如果这段时间,那种级别甚至更高级别的地震发生了不止一次,确实会对这里地形地貌造成破坏,炼金矩阵只能做到隐蔽,做不到无坚不摧。
那么里面还有没有人,有多少人,就要存疑了。
白鹿浔和恺撒过河到了入口处,抬眼往里望,建筑风格与外界并无大差别,普通得就像缅甸老乡们的家,只不过是在雨林深处罢了。可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房子里却透出隐隐的微黄色灯光,或是烛火。这让白鹿浔和恺撒同时皱起眉头,一个想起了欧洲古堡,里面睡着德古拉,一个想起来兰若寺,里面有个姥姥,反正都不是啥好地方。白鹿浔想,要是在这取景恐怖片,特效能省出一辆迈巴赫的钱。
进去后也是如鬼蜮一般,白鹿浔一马当先越走越快。
她找到一个挂着英文“hotel”牌子的旅店推门进去,这是她在这片地儿唯一认得的字符。学校老师们都误会她了,文化课不好难道是她故意的吗?她根本看不懂某些拉丁文课本,对于一个语言低能儿来说,迅速学会拉丁文并看懂晦涩的理论和要一个三岁小儿徒手攀珠穆朗玛峰没什么差别。后者没准能创造奇迹,前者根本没戏。到现在为止,每门理论考试能低分飞过,全靠她上课认真听老师讲普通话和考试时莫名其妙的好运。她甚至不用开言灵,随便瞎涂都能及格。
好家伙,要不是白鹿浔有着满腔屠龙的热血,她会马上回国买彩票,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一三五买福利彩,二四六买体育彩,周日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一下。
路上恺撒发现了她的蹩脚英语,一面承担起沟通工作,一面督促她练口语。
白鹿浔有一种童年遗憾得到圆满的错觉,小时候老师布置作业要家长陪孩子读英语,白清从来不管,让她签字就签,白鹿浔不想学就不学,两人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一场不一定是英文的外文电影就权当练了。
相比起来,恺撒简直是麻辣教师,对美丽女性的温柔体贴不影响他要求的严格,细化到每个音节的长短起伏,乃至唇舌的运动和面部表情。
白鹿浔怀疑恺撒照搬了小时候自己上过的的贵族课程,所以才那么吹毛求疵。
对内教学不易,外沟通工作也难,一路上遇到会说英语的不多,零星几个的发音还让恺撒怀疑起人生。白鹿浔对恺时不时念起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或者圣经的扰人行为报以无限宽容,因为要是回去了恺撒说话带上缅甸口音,白鹿浔会嘲笑他一辈子。
进去后,白鹿浔认为它不配叫旅店,它只能被委婉称为:木与竹搭建的六面体结构。
没有家具,没有装饰,没有人。
最里有一道阶梯,阶梯口上方挂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歪斜的写着:up
附赠一个箭头。
真是错的通俗易懂啊,白鹿浔感慨。
她环顾一圈,看到一盏烛台放在纺织机旁的地上,一簇簇火光跳跃。她过去弯腰拾起,一看,恺撒已经准备上楼了,正等着她。
白鹿浔吟唱起言灵。
恺撒担心出现意外,略带紧张地看着白鹿浔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她察觉到视线,一想就明白了恺撒在想什么,站在原地不动,等了一下,确定没问题了才继续走。
两人慢慢踩着嘎吱嘎吱响的竹制阶梯上了楼。
上去后,确实是旅店的装潢了,有刷着红漆的前台,写满今日餐点的黑板,还有四面墙上带有金色太阳眼纹路的黑色挂毯,上面用鲜红的颜色绣着数字和一些几何图形,其中不同数字被框在同一方格子里。
白鹿浔愣住了,越看越眼熟。
好像……缺了个什么东西?
她的目光太过明显,恺撒也顺着望过去,上下打量,礼貌评价道:“吉普赛的风格,几何图形线条优美。”
“问题不是这个……”白鹿浔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是安全出口指示图啊!”她惊呼。
不管颜色图案多么玄妙唬人,挂毯本质上是酒店房间门背后都会贴的安全出口指示图,放大版,一张毯是一层楼。
槽多无口,她就说缺了啥,缺了个绿色小人脚踩exit啊,这风格十成十是卡塞尔的杰作。
恺撒沉默了,他假装没听见,看向前台,才发现那儿原来站着人,一个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的老人,穿着麻袋似的衣服,露出来的古铜肌肤上无一例外,爬满墨色文身。
他慢慢摇了摇手中金色的铃铛。
“叮铃铃——”
不可能啊!白鹿浔想,不论是恺撒还是她,都不该忽略一个大活人,但一错眼的功夫,她好像又要把老人忽略过去了。
是言灵?
恺撒率先过去交涉,“有空房间吗?”
没有人知道当吟诵结束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长线伸出了新的分支。
毁掉一件外婆织的毛衣只需要一根线头,因为最大的改变往往起源于最细微处那一点点偏斜,比如竹板崩裂。
假设有一个人叫A。他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这不重要。
A在这间房子里住了很久了,久到连主人家都记不清他从何时起就出现在这里。毫无疑问,A是一个怪人。第一次大地震时,很多人都跑了,A仍然待在房间里,面也不露,只每日拿走放在门口的餐盘,一小时后,再把空了的餐盘放到门外。
A可能是混血种,可能是人类,可能在做一个危险的实验,可能在进行邪恶的祭祀,因为时常有腥臭的黑色石油质地液体从门缝渗出。楼下的B,让我们假设,有一个B住在A的楼下。
B常常投诉有液体滴在他床上,他不在乎那是什么,他在乎自己的货物遭到了污染。
“全是新鲜的皮子!好货!”
A对警告无动于衷,B不想惹事,他马上要走了。赚完这一笔,他会去温暖的地方买一间带院子的小房子,那儿的雨季一定要短,他的下肢每到下雨天就会沉重无比,仿佛被千斤拖拽,他受够这种感觉了。
B想把皮料转移到别的地方晾晒,他选择放在竹床上。
可是今天,B照例整理皮料的时候,发现一根崩裂出的竹签插在上面,插在了最美丽,最连贯的纹理上。
B非常生气,他可能会选择继续忍耐,可能会修补皮料,可能……最终他选择了换一张皮料。
B去找了A。
命运就是由一个又一个选择构成。它们是偶然的集合体,却最终通往必然。没必要关心偶然的组成,那只是命运的工具。
命运当然不可更改,可她想要的结果,会成为一定实现的必然,所有偶然重组,达成她的愿望。
【言灵·诺恩之线】
“有一间房,但要等等。”老人突然开口道。
正准备转身下楼离开的恺撒和白鹿浔停住脚步。
白鹿浔问:“刚刚不是没有吗?”
老人又摇摇桌上铃铛,“现在有了,一间房,要吗?”
白鹿浔和恺撒对视一眼。
他俩从对方眼中啥也没看出来,但莫名好像理解了什么。
恺撒从兜里掏钱,拍在桌上,白鹿浔开口说:“要!”